“我活着,(并非)是在糟蹋食物”
利维坦按:本篇文章有电影《楢山节考》的部分剧透,没有看过的同学请酌情考虑是否继续阅读。
文/兔目二郎
1958年,日本导演木下惠介依据作家深泽七郎的小说《楢山节考》拍了部同名影片。25年后,今村昌平又重拍了《楢山节考》。
深泽七郎(1914-1987)的《楢山节考》首次发表是在1956年,这部小说取材自日本的民间传说,讲述了古代日本信州(古代的令制国① 之一,属东山道,又称为“信浓国”)某山村中“弃老”的故事。
粉色区域为古代信州,其领域大约为现在的长野县。小说原著即取材自长野县姨捨山的民间故事
作家深泽七郎(1914-1987)
“弃老”,顾名思义,就是在这个生存条件极端艰苦的村中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规定:每一户人家,只有大儿子可以娶媳妇,其他男人只能干活,不能结婚,被称为“奴崽”。而老年人——男的到了70岁,女的到了69岁,就要由儿子背到村后的楢山上,在那里静静饿死,叫做“参拜楢山神”,让祖祖辈辈的灵魂在楢山上相会。为何会发生如此背离人性和道德的事情呢?原因其实也很简单,这个村落的自然条件极其恶劣,在原始农耕状态下,食物异常匮乏,老人到岁数了会认为自己“活着就是糟蹋食物”,还不如上到圣山“楢山”,任凭自生自灭好了。
《楢山节考》(1958年版)海报以及剧照
深泽七郎《楢山节考》取材自长野县的姨捨山,而有关姨捨山“弃老”传说最早应该是出自《大和物语》【950年,“棄老伝説”(156段)】 。“节”是日本的一种歌曲形式,所以《楢山节考》可以理解成“对于歌曲‘楢山节’的考证”。电影中,还有一首贯穿主题的楢山歌:
塩屋のおとりさん運がよい
山へ行く日にゃ雪が降る-
自分が行く時もきっと雪が降る
おりんはその日を待ち望む
塩屋的阿取运气很好,
上山的日子遇到降雪。
自己要上山时也一定会下雪,
阿玲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
现在学界普遍认为,日本的“弃老”传统应该源自印度佛教《杂宝藏经》中的“弃老国缘”典故(插一句,季羡林认为“曹冲称象”也出自《杂宝藏经》)。“弃老国”说的是远在佛陀时代,有个波罗奈国,国王不喜欢老人,认为老人对社会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。因此他制定了一条法律:全国境内,凡是60岁以上的老人,都要丢弃到山林里,让他们自生自灭:
……佛言:过去久远,有国名弃老,彼国土中,有老人者,皆远驱弃。有一大臣,其父年老,依如国法,应在驱遣。大臣孝顺,心所不忍,乃深掘地,作一密屋,置父著中,随时孝养。
本来,这则故事是劝诫人们应该孝敬父母的,但归入到现实环境中,人们对这则典故的理解显然更为复杂且难以简单归纳,尤其在生存环境极端恶劣的时代。在影片《楢山节考》(1983年版)中,69岁的阿玲婆(坂本澄子 饰)身体非常硬朗,但她深知自己必须遵从村中的“淘汰法则”,为了让自己显得老态龙钟,她甚至忍痛敲掉了自己的一颗门牙。她对刚来的儿媳妇略带歉意地说:
我老了,牙齿不行了,要上山了。牙好胃口就好,身强体健,吃什么都香,可是在这地方是罪恶的,没用的老人了,不能浪费孙儿的粮食。
和阿玲婆的毅然赴死相比,长子辰平(绪形拳 饰)反而充满了挣扎和矛盾,在他的内心里自然不会愿意将自己的母亲背上山活活饿死,但现实的残酷和强大的习俗又使得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屈服(影片中,辰平的父亲就是因为恐惧自己被弃在荒山上而在“上山”前逃跑了,因此辰平一家遭到了全村人的耻笑)。
《楢山节考》(1983年版):把自己母亲送上人生终点的旅程
中国人或许很难理解这种“弃老”,毕竟,汉儒家所持有的“孝道”,一直被认为是中华文化中最重要的美德之一,“百行孝为先”,“父母在,不远游”,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也,孝之始也”,可见“孝顺”在儒家家庭伦理中的核心地位。我们也很难在历史典籍中找到有关古代中国“弃老”的相关记载,不过,近些年来,有国内学者指出,湖北郧县等地陆续发现了大量“弃老洞”(又称为“寄死窑”、“自死窑”)的存在,从而暗示和证明着中国历史上或许也涌动着一条家庭伦理的支流②。
而在日本,在汉字和儒家经典传入日本之前(即日本应神天皇治世时期),或许并不存在“孝”这种道德观念。日语汉字“孝”,只有音读而没有训读(训读只借用汉字的形和义,不采用汉语的音)。到了757年,统治者意识到了孝对于社会稳定的意义和价值,这才在孝谦天皇(718年-770年)的倡导下,“宣令天下,家藏孝经一本,精勤诵习,备加教授”。
《楢山节考》(1983年版)中触目惊心的画面: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,被父母遗弃在田间的婴儿。除了“弃老”,据坂本太郎《日本史概况》中记载,18世纪的日本曾广泛存在“溺婴”现象。
回到影片。如果你看过木下惠介和今村昌平两个版本的电影,就会发现,木下惠介版的悲伤而又温婉,而今村昌平版的则残酷、原始而且黑暗。今村在影片中用大量动物交配的镜头来表现人在恶劣现实中的处境,剥离了温情,只剩下了生存下去的动物本性。或者说,今村昌平的《楢山节考》,很“吝惜”对于温情的表达,但也正因为如此,当看到影片最后一幕,也就是辰平背母亲上山的那一刻,相信很多人无不为之动容——
《楢山节考》(1983年版):阿玲婆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
那一段几乎没有对白,辰平沉默地背着母亲走上山顶(当然,这无疑也是遵从了影片中“上山时不许说话,离家时不要被任何人看到”的习俗)。母亲拒绝了辰平留给她的饭团。辰平泪如雨下,死死抱住母亲不放,阿玲婆拼命推开儿子,并给了他一记耳光,命令辰平赶快下山。
阿玲婆的赴死,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强大传统下的约定俗成,也可以理解为一种“利他型”的自杀:既然食物紧缺,为了后代能够得以生存乃至繁衍,那么我应该死去(不过值得注意的是,阿玲婆是接受“弃老”这一传统的人,而不是制定“弃老”这一规则的人)。如果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,《楢山节考》所讨论的正是“生理”需求层面的——食物,睡眠,交配。在这个层面上,人距离动物的本性最近。
但如果按照动机划分,阿玲婆的自杀,到底属于主动型自杀还是被动型自杀呢?实在难以概括。一方面,在主观意愿上,她是决心已定的;另一方面,作为“弃老”习俗的默认执行者,她难道不也是“被动”自尽的么?
颇有意味的是,《楢山节考》的原著作者深泽七郎就出生在山梨县的石和町,紧邻着小说故事的发生地:古代信州(今长野县)。除了《楢山节考》和民间传说,现实中的山梨县,还有着一个更加残忍的去处,那就是位于青木原③的自杀森林。
谷歌地图上的青木原
相信很多人对此地早已有所耳闻。日本山梨县的青木原,拥有世界第二自杀圣地的不幸名声(第一名属于美国金门大桥)。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,不少日本上班族慕名而来,至少已有500人的生命在此终结,这一数字还在不断攀升。根据上一次公开的数字,确认有105人在青木原的密林中干掉了自己。这里也被人称为“树海”,永远静默无声,植被茂密。
青木原是位于日本富士山西北侧山麓的一个地区,横跨山梨县富士河口湖町与鸣泽村
日本的通灵人士相信,因为林中遍布自杀者,这里常出现各种超自然现象,同时,这也阻止了森林中许多迷失者逃离的脚步。让事情变得更蹊跷的是,指南针在这通常会失效,原因是青木原的火山熔岩所形成的土壤中富含磁铁。
在这片广袤无边的森林里,对生活绝望的自杀者几无可能遇到深入“树海”的其他人,于是警方在林间竖起了各种标语,如“生命是来自父母的珍贵礼物”,“决定自杀时先问问警察”。
官方劝诫自杀前请三思的标牌
这些努力并未阻止那些一心想在这茂密森林中寻死的人们。维护森林的义工每年会发现约70具尸体,但更多的将永远消失在丛林深处。有关当局决定不再发布自杀者的确切数据,以免恶名进一步远播。
如今,新闻媒体也有意对林中自杀的消息淡化处理,将自杀的原因归罪于日本经济的不景气,而不再渲染某种异样的浪漫色彩,就像日本作家松本清张(1909-1992)的小说《黑色树海》的结尾(角色相约在青木原自杀),这样的描写让青木原在有自杀倾向的人群中极具吸引力。
从自杀者的遗物中可以看出,既有男性也有女性
上吊自尽的人
森林中发现的自杀者遗骸
当地人说,他们能轻易区别三类来访者:旨在观赏富士山美景的普通游客;对死亡圣地充满好奇心的发烧友;决心死在这儿的自杀者。
今年年初,美国人根据树海拍了一部《自杀森林》,不过实在是平庸之作。图为青木原林中发现的自杀者遗骸
当然,自杀者不会考虑他们的死将给当地人和徒步者带来怎样的影响。用一位当地人的话说,“这种吸引自杀者的可怕名声着实让我们苦恼”。一名当地警官说,“我在这见过许多腐烂的尸体,有些被野兽蚕食......死在这儿实在不是件美好的事。”
自杀森林的警示牌
不过,青木原林业工人的处境比警察更糟。他们必须把尸体从山上搬到当地车站,在那儿有专门摆放尸体的特殊房间。然后,工人们用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得守着尸体过夜。当地人笃信,如果单独把尸体留在一旁,对死者的灵魂是有害的,他们的灵魂在深夜会发出凄厉惨叫,而尸体也将径自移动。
这些阴森森的寂静画面,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但丁《神曲》中的“自杀者森林”,只不过一个是血淋淋的现实,一个是虚构的文学作品:
但丁《神曲》中描绘的“自杀者森林”,古斯塔夫·多雷(1832-1883)绘
日本一直是自杀率居高不下的工业国家。按照日本政府公布的数字,从平成十年(1998年)以来,日本每年自杀者的总数都要突破3万人,平均每天有约100人自杀,自杀死亡的日本人是交通事故的5倍。而自杀未遂的人数还要在这个总数的3到5倍(“好”消息是,2015年自杀人数较上年减少了1402人,为24025人)。
今年5月31日,日本政府在内阁会议上通过了2016年版的《自杀对策白皮书》,白皮书对2015年与2007年自杀者的年龄段比例进行了对比。结果显示,日本70多岁男性自杀者比例(9.1%)增加了1.6个百分点,女性(5.2%)增加了0.9个百分点;80岁以上男性自杀者(5.8%)增加了1.9个百分点,女性(4.4%)增加了0.8个百分点。
通过这些抽象的数字多少可以看出,虽然在当今日本,《楢山节考》式的“弃老”已经成为了过去,但面对疏离孤独以及高龄少子的社会现实,日本老人在某种意义上仍旧延续着“弃老”式的自尽,只不过,他们不必再被子女背上弃老山了(另外一个重要的事实是,在日本,子女并没有赡养老人的义务,所以子女与父母的关系淡漠,通常不住在一起,甚至常年不相往来。同时,“三重养老金”制度也基本解决了老年人的经济养老问题)。
从这个角度,你同样也可以理解日本老人的“不服老”:他们虽然头发花白,却不希望年轻人为他们在地铁和公交上让座——他们仍旧认定自己对于社会乃至家庭的价值和意义,既不愿意成为子女的拖累,同时也通过行为证明着自己:“我活着,并非是在糟蹋食物”。
(石炜,于乐,左手上篮的左撇子亦对本文有所贡献)
注释:
① :令制国,又称律令国,是古代日本在律令制下所设置的地方行政区划,自奈良时代开始实施,直到明治初期的废藩置县为止。令制国依国力分大国、上国、中国、小国,底下有郡,郡分三个级别:大郡四十里,中郡二十里,小郡五里。一里五十户,故一郡最多二千户、最少二百五十户。一个令制国有数个郡,相当古代中国一个县长到县令管辖的户口数。
②:有关中国的“弃老”,详见历史学者黄绍坚的民间考察(www.dili360.com/cng/article/p5350c3d842ae492.htm)。
③青木原,山梨县中南部富士山西北麓的大树林带,在864年火山喷出的熔岩流上形成的大原生林,可见冰洞,风洞和熔岩树模。(《新世纪日汉双解大辞典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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